前幾天，我回鄉下，正在洗頭之際，一個朋友打來電話，“他們這幫畜生居然在這個時候給馬其頓捐贈校車!”朋友的憤怒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在不久之前的11月16日，甘肅正寧縣榆林子鎮某幼兒園的校車被撞，導致21個孩子死亡。“自己的孩子都沒校車，卻急吼吼地向別人討好買乖!”我安慰他說，這事很正常，他們一直都是這樣干的，即使校車不捐給馬其頓，也不會給“自己的”孩子用。末了，我在心里想，這次報道得真不是時候。

　　掛掉電話，我繼續洗頭，全然沒有憤怒。

　　我的朋友天生就有一股天下大任為己任的責任感，周身透射出一股憂國憂民的氣質，他每天想得最多的問題不是自己的生活，而是民主、公平和正義。在他眼里，公平正義和自由法治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也許很多人覺得像我朋友這樣的人執拗而可笑，但我從心底敬佩他，這也是我們成為朋友的原因。如果是以前，我也會覺得這件事于我是一種傷害，可能對于很多富有正義感和憐憫心的人來說都是如此。但事實是，這一次，我真的沒有感到絲毫憤怒。

　　這一發現讓我感到很奇怪，我為什么沒有感到憤怒呢?

　　和絕大多數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一樣，我對國家有種莫名其妙的愛。我們都相信社會是發展的，時代是進步的，未來是光明的，盡管道路充滿曲折。我們學會上網，并學會了在網上宣泄憤怒，我們被人喚作“憤青”，也樂于去做一個憤青，我們都深受“五四運動”以來的自由主義精神影響，充滿激情，光芒萬丈。

　　現在，我的很多朋友依然如此，對憧憬中的理想愿景充滿著近乎純粹而幼稚的熱望，不過他們被分支成了兩個迥然不同的陣營——保守的改良派和激進的變革派。當然，我將持有兩種不同觀念的人如此劃分，并不代表為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貼上含有政治意味的標簽——在我們這個地方，無論哪個階層，潛意識里對“政治”都是諱忌莫深的，就像我父親時常告誡我的那樣，“不要亂說亂寫亂動。”

　　我固然知道父親的意思，經過了文革洗禮的人們，內心是多么地誠惶誠恐，對于言行舉止，是多么地如履薄冰。父親作為這個社會最底層的農民，用革命的語言概括就是“無產階級的貧下中農”，數十年的生存經驗告訴他：無論何時何地，即使在睡夢中，都不要談起政治。盡管他只是13億沉默者中的一份子，不會上網，更不會有媒體的攝像機鏡頭對準他，偶爾參加一次村委召開的村民會議，即使在公共場合淋漓盡致地表達個人觀點，也一定無人關注和響應。但是他堅定地恪守沉默的原則，到后來，他便成了一個沒有任何觀點的人，表達更加無從談起。

　　我們可以潦草地將我父親這樣的沉默者稱之為“順民”，可以以批判的口吻、模仿魯迅的腔調斥責他們的“奴性”，他們毫無例外地繼承了阿Q、祥林嫂、華老栓、潤土所有性格特征，但是，無論是身處改良派還是變革派陣營的青年，捫心自問：我真的為社會做出過區別于他人的貢獻嗎?

　　也許正是出于這樣的一個自我詰問，使我灰心——世界不為個人的意志而轉移，也就是說，個人的貢獻率對于整個時代變遷的作用微乎其微。當然，要同意這個觀點是艱難的，因為從常識上來講，墻倒眾人推，破鼓萬人捶，眾人的力量是強大的，就像“五四運動”一樣。可是，清王朝的崩潰，真的是革命的結果過嗎?陳獨秀、孫中山們是創造歷史的人，還是僅僅只是時代巨輪碾過時，機緣巧合的結果?隨著歷史謎團的層層剝開，我越來越相信時代的變遷有著嚴酷的內部規律，而一個人或一群人作為外部力量，只是在膿包熟透的時候輕輕揭掉了那個癤子而已。時代是無情的，政治更加冰冷如鐵。體制之下，普通人都不過是時代的灰燼，用來鍛造英雄的柴火。

　　當我明白了這一點，使我在心如死灰之后，變得僵硬如鋼。我們所謂國家、政黨、團體等組織機構，名義上是為所有人謀利而設置的，但其根本都是為了獲取私利。既然如此，我不禁發問：什么是國家?我為什么要愛國?

　　如果國家真的是“人人為我，我為人人”，那么，愛與不愛就不再是一個問題。可是，當你住在用數輩人的積蓄買來的房子里，卻被告知你的房子只是向國家租了70年;當你忍氣吞聲心想“大家都一樣”，好不容易坦然面對的時候，國家卻毫無抗拒地要來拆你的房子，因為土地要高價賣給房產商，扔給你幾張剛好夠你買個衛生間的毛票后還不準你爭辯;當你為生活所迫不得不在街角擺個地攤補貼家用時，卻不料一票城管殺氣騰騰地趕來掀掉你的攤子;當你挨了打遭了罰，戰戰兢兢跑到政府大院求大老爺為你主持公道，卻不料被一紙“擾亂社會治安”的拘留通知書嚇得尿濕了褲襠……當你遭遇或見識了太多不公與暴力后，你怎么去愛你的國家?你的國家能為你做什么?

　　是的，這里好像是別人的國家，你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別人的，包括你自己都不過是一種可以加以利用的“社會資源”。校車為什么要送給馬其頓而不給“自己的”孩子?因為馬其頓是別人的客戶，而你充其量只是別人的一個家奴，你的孩子和“他們的”孩子是不能混為一談的，他們的孩子都在國外上學呢!

　　但是，他們肆無忌憚地揮霍著權力，他們就是國家的主人嗎?一些貪官的自白書告訴我們，他們充其量不過是這個國家的掮客，一群利用手中的權力換取私利的投機者。太多的人早已見識過掮客們的手段，所以，移民潮才會輪番上演——精英走了，帶走了知識;富人走了，帶走了財富。最后，掮客們榨取完了也會走，留下一灘血淚。

　　這個叫做中國的地方聚集著13億高等動物，但卻沒有任何的一個能坦然地說，我是這個國家的一份子，也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說，這是我的國家，這是我夢魂所系的地方。這個國家每天都很熱鬧，叫罵聲、哭喊聲此消彼長;這個國家卻又安靜異常，無時不陷入長久而可怕的寂靜，好像這里不曾有人光顧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