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嫁
更新時間:2018-03-19 11:11:39 來源:m.aniluna.com 編輯:彭學明 已被瀏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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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 嫁
彭學明
自那天爹把媒人放在大門口的團圓傘拿進火堂,她就知道爹已放話同意這門親事,知道她的心肝肝就要來討庚貼、合八字,來吹吹打打的用轎子抬她、娶她。說實在的,她還真怕爹對那媒傘不理不睬,那么她就得經受一場磨難,就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好多年前,姐姐就是不滿包辦婚姻不愿嫁給那個缺了一只胳膊的有錢人而跳崖身亡的。
這些年來,什么都好了,錢有米有,吃穿不愁,一屋人像對仙女一樣把她供奉起來,柴不用砍,水不用挑,田不用種,硬是把她養得白白凈凈,嫩嫩靈靈的好看。爹還千方百計地把她送到藝校自費讀書,畢業后就到了鄉陽戲團,到陽戲團就演乖俏俏的女主角,乖俏俏的女主角就認識了帥俊俊的男主角就成了心尖尖的肝上肉。那心肝肝也真夠傻的,竟連演戲時也真槍實彈地把她啃得癢癢痛痛
的,紅紅的印痕,幾天不消。那心肝肝又真夠乖的,竟一踏進門就一口一個“爹”地跪在爹的面前不肯起來,樂得爹捋著胡子又笑又扶。
要出嫁了,就意味著要走出女兒群,卸去女兒裝,要離開兄弟爹娘,去侍候心肝肝,侍候心肝肝那邊的婆家了,那么就該這個時候開始哭嫁了。
她知道,哭嫁是土家族女兒自古就有的,是一種亦歌亦哭、亦哭亦歌的情感方式,有詞有調有淚,是出嫁時淚隨聲下的哭歌。生離也,死別也,要遠離親人和家鄉也,哪能不心痛得哭?雖然,如今的哭嫁不再是控訴包辦婚姻的代名詞,但卻依然是衡量一個女子賢德的標準。出嫁時哭不出,人們會認為這個女子心狠,巴不得(等不起)離開爹娘。因此,這里的女子出嫁時都要哭的,會哭的妹子就
是乖妹子,不會哭的妹子就是傻妹子,即便不會哭,干嚎也得嚎幾聲。雖然調子是固定的單一的,但哭詞卻是豐富的多彩的,是需要自己邊哭邊想臨場發揮的。因此,哭嫁又成了衡量一個女子文才的標準。
所以,她也得乖乖地哭嫁,乖乖地完成不知是哪一輩祖宗布置下來的作業:
嬸啊,你吃人家一點嘛/肉渣渣啦/盡幫人家是/講好話啦/你吃人家一點嘛/鍋巴飯啦/你把人家是/吹上天啦/人家給你嘛/炒的是南瓜的片啦/你講他臘肉切得是/像手板啦/人家給你嘛/炒的是豇豇豆的酸啦/你講他腸子炒得是/脆又綿啦/你的女兒嘛/出去了啦/你爛腸爛肚是/爛腳板啦
這被哭罵的嬸嬸就是那媒人,是做了好事反倒要挨罵的媒人。不過,你罵就是,這是規矩,沒有誰說你罵得不是,也沒有哪個說媒的因此生氣,因此難受,反倒樂滋滋的,任憑你邊哭邊罵,等你哭夠了罵夠了,那媒人也就落淚了,開腔了:
燕崽崽大了要出高樓/狗崽崽大了要往外走/壯了的紅苕要出土/大了的女兒要拋繡球/嬸給你做的是千年的好啦/你不記口里嘛要記心頭。
那哭嫁的女兒就不好意思起來,是啊,嬸嬸做的媒哪一點不好呢!當初還是自己和心肝肝求嬸嬸去說媒的呢!怎么也學起古人哭了一段罵媒人呢?
往年,人家都哭男方的爹娘是十字街上的秤,一把秤是兩樣的星(心),懷內稱的是兒和女,懷外稱媳婦是外來人,可是,咋能呢?每次一到婆家,婆家歡喜得又是抹凳又是遞茶,又是炒好吃的又是講好聽的,還端了洗臉洗腳水讓心肝肝給自己洗。那心肝肝也真是的,不要他洗他偏要洗,一邊洗一邊癡癡地望著自己笑,那眼里埋著的感情像天坑一般,深不見底,讓她又感動又心悸。哪里還有這
么溫暖的家、這么溫存的心肝肝呢?干嘛要哭人家一朵繡球幾十個芯(心),看起來好看摸不到筋(經)?
她對著鏡子擠擠眉,刮刮鼻子,獨自羞羞地笑了起來。
那哭什么呢?這么多年來,爹娘把自己千辛萬苦地拉扯成人,剛好能替爹娘分點憂替點累,卻又要離開他們到別人家里去了,不但沒給爹娘留下什么,還帶去了一大屋的嫁奩,問心不安啦!如是,她悲悲戚戚,哀哀愁愁,一如所有出嫁時的女子,真真切切地哭起了爹娘。
娘啊,你是替人挑擔嘛白費的勁,替人背草嘛干操的腥(心),畫眉它抱錯那陽雀的蛋,竹子它纏錯老鴰的藤,雞抱鴨蛋是替人抱,老鼠養兒它是替貓掙,你是瞎子點燈替人的點啦,你著了空頭的力嘛操了空頭的心。女兒記得到娘的恩嘛,報不了娘的情啦,娘!女兒記得到娘的情嘛報不了娘的恩。
像錐子錐過似的,這字字是淚的哭嫁刺痛了所有人的心,母親、姑姑、嫂子、姐姐、妹妹,及寨上的所有的女子們都團團圍攏,陪著她一起流淚,一起哭嫁。她哭自己不是好兒男,跟娘坐的只幾年,娘哭崽是身上掉下的肉,崽痛手指娘痛那個肝;她哭千萬斤擔子丟送哥嫂挑,莫恨妹妹甩肩了,嫂哭千斤擔子你挑苦了,到了那里嘛你直直腰;她哭從前是一家蒸苕兩家香,一家打粑兩家飽,如今是
一把菜籽撒過坳,曉得打苞不打苞;眾姐妹哭姐姐你莫哭嘛莫心焦,姐的好處嘛記得牢,你前腳嘛棍棍兒打露水,我后腳嘛打傘隨后到。
有了這洶涌的歌哭,小村就一下子漲了齊天大水,溝溝壑壑,坑坑洼洼,全都沖出一條條感情的小溪,四處奔竄,哭了三天五天后,哭了十天半月后,那心肝肝就循了歌哭而來,涉了小溪而來,浩浩蕩蕩地前來迎駕。
那就上頭吧,——把辮子挽成粑粑髻盤上去。
那就開臉吧,——把臉上的汗毛扯得干干凈凈,把臉上的眉毛紋成娥眉新月細細彎彎。
這才是媳婦樣。這才能出閨門。這才是徹徹底底告別女兒群去走另外一種人生。
心肝肝的小車披紅掛彩,陽戲班子的鼓樂吹打不停。一邊是歡喜得哭,一邊是歡喜得笑,在這歡天喜地的陽戲調里,紅紅火火的嫁奩搬上了車,美美麗麗的新娘扶上了車,親親呆呆的新郎鉆進了車,熱熱鬧鬧的哭嫁帶上了車,一個民族的習俗與智慧,一個民族的藝術與歌謠也全都古老而新韻地涌上了車涌上了路涌上了山外是山天外是天的大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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